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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 兵 與 女 人

 

《本文轉載自「聯合文學」第六十七期》


林亞珍的故事,發生在台北市西門鬧區的一座軍營裏。

「各位國軍英雄們好: 家母已離開我兩年之久,我把全副的愛移轉在軍中,而你們卻以本單位的私益為著想,忽略全體中國同胞利益的相關性,不僅我個人遭受很大的損失,連帶著多少人為我而損失。這並不是我個人能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問題能解決,否則我早就去死,首先遭到軍法審判,平白受牢獄之災,對不起親長、弟妹,而後被聯勤TBS廠警衛連辱打一番,更愧對列祖列宗。相信這兩年多來我的損失,可說比一次煤礦災變更嚴重,我卻沒有得到一點賠償。也許你們以為這是我自找,但直接、間接受影響的問題,我代表了中國傳統歷史以來的問題,象徵著我是為人們揹負著十字架的耶穌基督,所以我一直還在落難,袛等黑暗過去,黎明到來的一刻。 亞珍上 十一、一」

劉育林下士經過寢室的時候,看到連上公布欄上貼著這封內容離奇的信,佇立看了許久,但不知何所指。他才剛從訓練中心結訓,分發到這個單位來,菜鳥一個。前一陣子適逢憲兵勤務的重頭大戲--國泰演習,他跟著大夥兒出勤務,跑東跑西,亂作一團,所幸沒出什麼差錯,繼續數他的饅頭。

次日是禮拜天,拜演習結束之賜,指揮部軍官排、本部連的弟兄們一個個休假的休假,翹頭的翹頭,走得只剩小貓兩三隻。真正留下來堅守崗位、克盡職守的,只是一些少不更事的三二五梯次小下士們。劉下士亦是其中的一位。

晚飯過後,一八○○時許,劉下士正和小辦公室裏的天才兄鬥五子棋,一旁有玻璃弟、大飛鳥等人圍觀助陣,大家七嘴八舌、指指點點的,熱鬧非凡。正是:

觀棋不語真辛苦,起手無回大傻瓜。

且說劉下士白子一顆落下,立時截斷黑子十數手後的生機,觀戰者無不起立鼓掌叫好,驚為黃龍士再世。正爭議著,隔壁大辦公室李鎮文走了過來找劉育林,育林忙指定在一旁觀棋亂語的玻璃弟代打,讓過一旁說話。

李鎮文約好馬子要去看《魔鬼終結者》,要求劉下士幫他留守。「晚點名前我一定回來。」「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去洗澡,叫他九點以後再打來。」「你只要好好待在辦公室裏看電視,不要亂跑,別讓指揮官或政戰主任他們兩位老人家知道我們警務組大辦公室沒人留守就好。我走啦!」

於是劉下士只好移駕到大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望著那七、八具電話機發呆,心中害怕萬一發生狀況,或者萬一警總、聯指部或者司令部有事打電話來該怎麼辦?剛才那位李兄是他三一三梯次的學長,學長有事相託,做學弟的焉敢不從,但,噯,這裏他實在沒有把握……。禮拜天的電視節目在看完李麥克的怪車之後便已乏善可陳,青年日報和中央日報也讓他從頭版到末版來來回回翻過很多遍了,沒什麼奇特的消息。天才和玻璃似乎正殺得不亦樂乎,隔壁不時傳來磔磔的怪笑聲和殺豬般的哀嚎。集用場裏一輛警備車正升火待發,帶班的士官穿著一身光鮮筆挺的制服,手握101P無線電通話器,用那沈穩練的單調語句向指揮部發話著:「錦州,錦州,石嶺么拐呼叫:六六五八,六六五八……」

正發呆著,桌上電話響起,滴鈴鈴……

「兩六三您好,請問找哪一位?」

沒有回答。少停,掛斷了。

滴鈴鈴……

「兩六四您好,請問哪裏找?」

又是無言以對,情形和剛剛一樣。

正納悶著,滴鈴鈴……

育林心平氣和的拿起聽筒,稍稍加大了音量:「喂?這裏是兩六三警務組。」

「……」

「找哪一位?」

「……」

肯定這絕非偵測,亦非查勤,育林略感不耐問道:「請問是哪裏找?找哪一位?」

一名女子的聲音打破了沈默:「我沒有要找哪一位呀?」

育林奇道:「那妳打電話來幹嘛?」

「不幹嘛。」

「不幹嘛打電話來做什麼?」

「不幹嘛就不能打電話來嗎?」

好一段古龍小說過招前的對話,真是有夠無聊。ㄎㄚ!

滴鈴鈴……

「兩六三,警務組。」

「欸!你剛才幹嘛掛我電話?真沒禮貌!」

劉下士悶哼一聲,沒好氣道:「小姐,妳知不知道這裏是憲——哼,妳他媽別有事沒事亂打電話來,真是,莫名其妙!」

對方大光其火,緊接著道:「憲兵隊又怎麼樣!是誰在莫名其妙? ×你娘!」

劉下士愣了一下,沒聽清楚什麼意思。

對方見他不語,亦不善罷干休,又立刻調用了一長串流氓太保常使用的語彙編結成隊後班長罵班兵似的轟炸而來,劉下士一個閃避不及,被罵個狗血淋頭,瞪著眼、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彼女越發得理不饒人,一句勝似一句的狠辣刻薄,奇毒無比,且呼吸急促、音調尖銳,句與句之間分段模糊,劉育林被罵得一愣一愣,竟答不上話。如此過了三、五分鐘之久,電話那頭還在禿長禿短,罵個沒完,育林回過神來,怏然掛掉電話。

電話未再響起。劉下士回味適才的狀況,心有餘悸,他一輩子都未曾被如此罵過,心中五味雜陳,好不悵然!

——晚點名,唱憲兵歌—— 「整軍飭紀,憲兵所司,民眾之保,軍伍之……」

點完名後,育林找總機班的寶貴,把剛才的事子午卯酉說了一遍,問是何故。

寶貴聽完大笑,道:「是林亞珍,一定是她!」

育林大惑不解,又問:「怎麼回事?」

寶貴神祕笑道:「說來話長,反正你以後再接到電話,別理她就是。」

又問了幾位弟兄,反應都和寶貴一樣,只道道那女子是個神經病,再莫理會便好。無何,小辦公室胡參謀的協辦劉某某慘遭一個瘋女人——林亞珍——修理的事,一時傳為笑談。

育林想起了那封信,字跡並不工整,寫錯字的地方還捺上指印,同他製作的筆錄類似。

此後劉下士常常接到彼女的電話,才知道林亞珍早已是本單位的常客了,非但頻頻打電話來噓寒問暖,還定時寫信來報佳音,小辦公室的胡參謀便是其重點射擊的目標之一。「報告參謀,林亞珍說要找你。」「趕快掛掉!」又好幾次劉下士想藉機一探彼女的究竟,但未談上幾句,胡參謀從旁一聽便知道來電者是誰,示意別再講下去,「瘋女人,你越理她越沒完沒了。」

據說,林亞珍是名年約三十的女子,面貌有點像「台視新聞夜線」的那位女主播,身材和陸小芬差不多( 胡參謀用「桃莉六噸」來形容 ),且有《郵差總按兩次鈴》女主角潔西卡蘭芝的那股風騷味。據說,她常常精神崩潰,病因不詳,每次發火起來總要找個軍人出氣。據說,她曾經迷戀一名聯勤TBS廠警衛連的軍官,但對方不知因哪一點拒絕了她的款款深情;對方越是漠視嘲笑,女人越是愛他入骨,無法自拔,終於有一天她不顧一切闖入人家部隊,大吵大鬧,對方一怒之下竟糾集弟兄予以痛打——這事於是演成一起必須到憲兵隊走走的軍民糾紛。

在胡參謀極力斡旋之下,不但成功的消弭了這場紛爭,想不到卻也贏得女方當事人的芳心。雖然胡參謀早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但這沒關係,胡參謀還有一大票值得親近的同志。某日,阿珍鼓起勇氣,撥了通電話到憲兵隊來傾訴衷腸,適逢本部連一位吃飽了撐著、閒得發慌的總機同志當班,兩人對上話後,甚覺投契,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一問一答起來。小妮子這下可樂了,心念一動便尋個話題打電話來找這位肇事者聊天,這位仁兄也樂得聽聽她的心事,順便告訴她一些奇形怪狀的軍中故事,藉以排遣一下實在有夠無聊的部隊生活。

久而久之,女方越發覺得領袖的鐵衛隊是恁的可親可近,男方亦越發肯定此女是恁的神經有毛病;男方獲悉此女芳名林亞珍,女方亦得知此君喚作「藏鏡人」,又其同門師兄弟分別是「史艷文」、「黑白郎君」、「網中人」、「刀鎖金太極」……來著。本部連特多這類愛打屁、愛看熱鬧、好生事端、惟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郎,他們不但告訴本部連連長叫李小龍、副連長叫姜大衛、輔導長叫小彬彬,以及這些連上長官和士官兵們之間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等等,甚至連指揮部裏的眾家老闆,以及軍官參謀、協辦等的姓名、年籍、兵籍號碼等資料,亦一一輸入了此女的分類明細帳中。阿珍志在擇偶,除了年齡一層的考慮之外,幾乎已到饑不擇食的地步,一小段時間之後,營區裏各部室上上下下的每一具電話機都拜領過這位仁姊指教了。據說,她心情好時,會同你黏ㄉㄚㄉㄚ的呵著氣兒,著你不由得手心冒汗。又或她情緒惡劣時,則會讓你感到她同你有著夙世不解的冤仇,要操你祖宗八代,並且禍延戚黨,一個個斷根絕代。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部隊生活出現了一顆開心果,但凡在場有人提起林亞珍三字,軍士官兵們無不解人似的報以會心莞爾,各有各的體驗。

據說,據說……我們國軍部隊裏的諸多洩密事件,便是經由這類模式而產生的。

一回生、二回熟,劉下士不再對林亞珍感到陌生了。有一回他留守的時候,又接到此女打來的電話,她將子憋得像個老頭子,問道:「喂……請問……賴文懷……在不在?」

劉下士一聽便知來者何人,假意道:「他不在,休假去了。」

「哦?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沒有。請問哪裏找?」

「我?」對方考慮了一下:「我……是他……爸爸……」

劉下士沒好氣笑道:「好啦,別裝了,我知道妳就是林亞珍!」

女兒家心事被拆穿了,狐狸精現了形,一陣唧唧呵呵:「噯呀,我才不是,你怎麼會知道——真討厭……」

劉下士「ㄎㄚ」一聲掛斷了電話,突如其來的高興起來,很沒來由的。

類似的電話有多起,阿珍問起他的姓名,他從未透露真實身分。

某天,劉下士終於一睹盧山真面目了。他在收發室看報紙,旁邊蔡培士忽然手肘抵了他一下,他抬頭看到大門口進來一名妖艷女子,輻射奇大,照面便向大門值日官眨了眨眼睛,然後轉身走來,阿士一下坐正起來。

女子笑道:「欸,蔡培『土』,你們那個胡光明在不在?」

阿士豎起大拇指歪向育林:「不清楚,妳問他。」

育林從未見過這名女子,不知從何回答。

女人又笑了:「欸,你叫什麼名字,我以前沒見過你。」

劉下士囁嚅了一下,意識到女人的身分,應之以「黃柏利」三字,低頭看了下,竊喜毛麗龍夾克上未佩戴識別證。

女人聞言「喔」了一聲,點點頭:「原來你就是『玻璃』!」補上一句:「你好!」

「妳好。」

阿士在一旁偷笑,育林底下捏了他一把。

女人問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阿士斂了斂容,上下打量了她一趟,又笑道:「妳今天怎麼那麼漂亮,要去哪裏?」

「有嗎?」話在心頭上,女人笑了。

「有喔,」阿士繼續掇弄她:「我騎車在路上看到像妳那麼漂亮的小姐,一不小心就會撞到樹。」

女人笑得花枝亂顫:「不要!……你們都那麼愛、愛開我玩笑……」

「真的嘛!」

「少來,欸,黃柏利,你剛才說那個胡光明去哪裏了?」

劉下士道:「去和檢察官、警察局長開個什麼會之類的,我猜。」

「你什麼時候來這裏的?我怎麼對你沒印象。」

「我來了快三個月了吧。」

女人見育林夾克上簇新的下士肩章,點點頭,大概對菜鳥沒興趣,又問阿士:「你們連長最近怎麼樣了?」

「他啊?」阿士答道:「還好嘛!吃得飽,睡得著。」

「為什麼我寫來的信,他都沒回?」

「喔,」阿士笑道:「連長很忙,他最近去參加司令部的三民主義講習班,不在這裏。」

「去多久了?」

「有一個禮拜了,講習總共要一個月。」

「難怪!」女人咬牙恨道:「害我以為他調走了,幹嘛要走也不通知我一聲,要死!」

劉下士一旁幾乎笑出聲來。是啦!正是這名女子!蔡培士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

她談起她妹妹前天生產了,是個兒子,母子均安,她等會兒要去和平醫院探望,說著說著「唉」了一聲。

「怎麼啦?」

女人回過神來:「沒有。」打開皮包,從中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阿士,臉上有一絲靦腆:「你,會送到吧?」

阿士接過照片,正色道:「當然!」育林見那照片是在榮星花園拍的,如她此刻的洋裝鬈髮遮陽傘,臉上妝淡了些,一派淑女裝束。

女人沒有話說了,正待離去,阿士忽又攛掇出話來:「對了,下個月二十五號我們樓上要開軍民聯歡晚會,還可以跳舞,妳來不來?」

女人睜大了眼:「真的?」

「騙妳幹嘛?妳等著我們連上寄請柬給妳。」

女人忸怩了一下,無限嬌羞的問:「到時候他回來了沒?」

「妳說連長?回來啦!早就回來啦!」

「那你們一定不要忘記喔!」

「怎麼可能忘記!只等妳來跳舞。」

「我不會跳那種快的。」

「那妳就跳那種慢的。」

「人很多嗎?」

「多噢,我們指揮官要親自主持。」

「那我不要,我很怕你們指揮官,老芋仔一個!」

「有什麼好怕,他在台上講幾話就走了。」

「好玩嗎?」

「好玩喏——我告訴妳,又有點心吃,又好玩!」

女人這下非來不可了:「那,到時候你們別忘了通知我。」

「一定!一定!」

「那,沒有事了。再見!」

「拜拜!」

女人轉過身,喜孜孜的向大門值日官打個招呼,一扭一扭步出大門,高興得屁股上都是笑。育林目送她的背影穿越馬路,漸行漸遠,不禁搖頭。好個林亞珍!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事郤越發麻煩起來。首先,本部連連長李小龍回來之後,根本就未跟林亞珍聯絡;所謂「軍民聯歡晚會」,也壓根沒那回事;女人寄送過來的信件、相片等,亦悉數被蔡培士截收,公諸同好去了,從不曾在連長面前亮相過。

問題便出在本部連這幫弟兄身上,他們齊心協力要和李小龍作對,因為他老兄老是莫名其妙扣人的假,自己非但有假必休,還經常半夜翹頭,這是標準混帳王八蛋的行為,把士官兵恨得牙癢癢的。於是連上當兩、三顆梅花,乃至一顆星長官傳令、駕駛的,有事沒事就要在老闆面前搬弄一下李小龍的不是;而在各部室支援指揮部行政作業的同志,亦三天兩頭尋是覓非,專門考核本部連連長各項業務的績效,一抓到李小龍的小辮子就立刻簽個記過申誡的公文送到本部連,請他難過難過。如今出了個求偶心切的林亞珍,豈可輕易放過機會,不善加利用?於是這幫人每每隔著電話,向阿珍吹捧連長的種種好處,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把連長捧得彷彿周潤發相形之下也要黯然失色。

林亞珍於是發狂的愛上了李小龍,每天都打電話來,連長接到幾次發覺情況有異,下令總機班不准再將這個女人的電話接過去,「否則你們就別想混了!」於是電話斷了。阿珍並不氣餒,再接再厲寫信過來,一封比一封想望殷切,悱惻纏綿,一星期起碼有四封或郵遞或自己親自送到。只可惜這份痴情,好比是拿了挺機槍,盲目想掃射大運動場上的一隻跳蚤,啥屁用也沒有。連長根本不知此事,即使知道的話,大概也只會付之一笑,甚或端出一本正經的態度來勸她息念也說不定。他可是每個禮拜都跑回家抱老婆的男人啊!

這中間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竟然冒用李小龍的名義寫回信給林亞珍,甚至還約她出來看電影。阿珍興沖沖出門,那是個西風冷雨的午後,氣溫只有十二度,一隻母鴿子在西門町麥當勞門口前後晃了一個半鐘頭,才傷心絕望的離去。

感情被徹底糟蹋,由愛生恨的林亞珍,精神漸次錯亂起來,不少人在電話上平白捱了她一頓臭罵。人生至此,情何以堪?她數度飛電給指揮部的眾家老闆,數落李小龍的不是,說他始而亂之,終則棄之,是條偷心的狼,天字第一號的愛情大騙子,貴單位豈可容任此一敗類在此忝顏視息……。於是,本部連連長有一天便被叫去副指揮官室裏夾卵蛋,唐上校詢之以事情的本末真相,李小龍結結巴巴答不出來,不過就彼女精神方面的異常來研判,只能說是女方一廂情願,責任端不在我方。唐上校亦大搖其頭,愛莫能助。

林亞珍仍不死心,改變了戰術。撇開每日、每週電話、信件的騷擾外,還繼之以三番兩次的登門尋釁,大門值日官秉持好男不與女鬥的信念,老了臉,硬是不吭聲,阿珍罵到嘴痠,連口水都沒了,自然離去。天才有回跑去看熱鬧,卻被流彈掃到,回辦公室後噁爛之聲不絕於口。

跌入愛河爬不上岸的女人,心緒是很難捉摸的。末了,小姐她下了道最後通牒,希冀來個絕地大反攻,以求收復失土,重整河山。最後通牒的內容是:

「親愛的李小龍: 從十二月二十七日到現在這是第十封信,難道我已經沒希望了嗎?為什麼你不接電話?我愛你,永遠的愛你,為什麼一個人總要失去某樣東西時,才知道這樣東西的可貴?請你莫把十二月二十六日的話當真的,我是隨意說的,如果你還不接電話,我會發瘋亂闖營區!這就是我平生以來第一次發出內心底的話,不管貴處戒備如何森嚴,我將以排山倒海之勢,奮力找到你為止。此致。 亞珍上 」

劉下士見這信的內容甚是有趣,蔡培士看了卻頭皮一陣發麻,因為他的收發室就在大門值日室對面,遇事首當其衝。幸好適逢假表上排定積休,兩人各請假走了。

不意女人真的言出必行,說到做到。收信第二天一早她便專程來訪,口口聲聲要找李小龍,大門口的人見她想找碴,不放她入內,女人惱羞成怒了,哎呀呀尖叫起來,大門內哨一個沒攔住,被闖了進來。她逢人便罵,作勢要拚命,一副莫敢誰何的樣子,甚是兇悍。天才、玻璃等人正在辦公室裏問案,猛聽得一陣玻璃匡啷啷發生巨響,趕忙出來察看究竟,只見警務組外玻璃門碎了一大塊,女人牛仔褲割破一個洞,血流了一小灘,正倒在地上哇哇大叫,胡亂滾成一團,機動班見狀沒一個敢上。玻璃事後告訴育林:「沒事跑進來撒野,打破玻璃,還要人家賠她醫藥費,天下哪有這種事!真是豈有此理……」

原來女人也者,實是天下間不可輕侮,不可理喻,不可得罪之一群族類也。大飛鳥有晚去鐵路餐廳買宵夜,回來路上見到一名國中小女生在隊部旁邊徘徊,晚上十一點多了,阿飛問知是沒錢坐車家,一時動了善心,著她到司法小姐一坐,好通知家長前來領人,誰知這小鬼是翹家出來,哪兒都好。天才一聽變了臉,恐嚇說要送她去女警隊讓馬條揍一頓,才乖乖說出家裏電話號碼,家長大吃一驚跑來憲兵隊,總算將這搗蛋帶回。不料自次日起,這小鬼竟效法起林亞珍來,覺得憲兵隊的人樣樣可愛,電話之後繼之以書信,思念不過,更進一步上門來訪,大門口不放她入內,她便遞出學生證,說是被軍人欺負了,要來報案的,大搖大擺進到司法小組找天才玻璃大飛鳥和劉下士聊天。大夥擔心又來了一個吃不消的角色,商量好後,一致待以不理不睬的態度,總算讓她知難而退了。

還有幾樁更要命的女人事件,卻都因為職責所在,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細數之有:在蘭州公園兜售速賜康兼賣淫的歐巴桑,因為阿兵哥打一泡沒給錢而拉拉扯扯進憲兵隊來說要控告強姦的華西街妓女,以及半夜醉倒在隊部門口呼之不去雙手手腕滿佈針孔和菸頭燙痕的潦倒風塵女子……等等。又有一晚,板橋憲調組送給他們一名身材一級棒的女煙毒犯,偵訊完後,劉下士交給她一個空瓶要她上洗手間採尿送驗,女郎甚為合作,神清氣爽帶出來一瓶尿液,暫時送進拘留所留置後,天才去上廁所,竟赫然發現地上多了一對注射針筒和速賜康空瓶。大夥兒面色如土的瞪著女郎含笑的臉,沒人說得出話來——傷腦筋吶!第二天早上依刑事訴訟法規定,由護士小姐對女嫌搜過身後,護士小姐困惑的表示,女嫌身上的衣物連口袋都沒有,真不懂那兩個注射用品藏在哪裏。玻璃說:「護士小姐太老實了,如果是我來搜的話……。」

比較起來,還是跟林亞珍有關的故事比較單純有趣,耐人尋味。因為她不時做出突如其來的行止,樁樁令人印象深刻。在砸破玻璃事件之後,她就比較少出現了,好些人接到她的致歉電話,但談話氣氛甚為低調,接話者亦不知該說什麼好。春元演習過後的某天,阿珍託蔡培士送了束鮮花到司法小組,劉下士特地去找了空罐頭,裝上水,供放在辦公桌上,不料兩天後被政戰部那隻肥貓看到,告訴政戰官寒老爹,寒老爹認為部隊裏不應該隨便亂擺什麼花花草草之類的東西,命令拿掉。

阿珍又寫信來,說她已徹底放棄李小龍了,「過去的事就當作是行雲流水吧」,以後再也不會為這個薄情郎負心漢前來吵鬧了,又說她目前正在尋覓對象,轉移目標,並在信後附上一幀近照。

天才說,林亞珍長相不賴,身材又好,難的是要找一位夠耐性、真心喜歡她的男士來配成一對。大飛鳥說,要同她配對,精神也應該多少有點異常才行,其實李小龍跟她蠻登對的,倒是個恰當的人選。玻璃說,問題倒不在她的精神異常上頭,而是上蒼賦予她那對「桃莉六噸」般的大乳房,只要是正常男人,跟她接觸後心中一定會產生相當程度的壓迫感,是以婚事蹉跎至今。胡參謀則提起一段往事,據說聯勤TBS事件之後,她的養父即催促著要她快點尋覓對象結婚,但她的一顆心已別有所屬,想在戴白膠盔的隊伍裏找一位如意郎君,因此抵死不從。她的想法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養父卻百般逼得她透不過氣來,讓她越發感到身世的悲涼,親情愛情兩頭落空,怎一個愁字了得?自那時起,她便開始不斷寫信來給「親愛的國軍英雄們」,訴說心底的慘然,其中有封信的內容甚是奇特,《天倫歌》的歌詞由「人皆有父」到「共享天倫」完完整整抄了一遍,沒有別的話。而後,許是心情有了極大的轉變,抑或別的因素,阿珍忽的想了個點子,福至心靈寫了封信給前任警務組長,胡參謀一直將這珍品保留著,無聊時候拿出來笑一笑:

「親愛的陳先生: 今請您幫忙,因家父催我結婚,否則就要馬上為我介紹給媒人做主,我看過對方,不喜歡。你是知道,我只喜歡您們,但我們一直毫無進展。然而,家父一再逼迫,以為斷絕我的經濟,就能順從他,目前我尚無可依靠的對象,實在很煩。要愛情,就沒有麵包,魚與熊掌,二者難道不可兼得嗎?我在您們那兒並非沒有中意的,只是客觀因素作祟,如年齡、家室方面,很難遷就。還是您讓一個跟我假結婚,騙騙家父就行了,若精神安定後,再真的做決定吧!免得狗急跳牆,先上車,後補票,再討價還價,就麻煩了。您說是不?此致。 並祝 愉快 林亞珍 PS:我可以當總機,義務效勞。」

這封信當然被置之不理了,但這個女人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有信為證:

「親愛的: 這幾天可說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但經過周密思考後的結果,還是聽從家父『結婚』罷了,因為金錢的力量,真的勝過一切!雖然我愛你們,你們,卻給我的是自尊的喪失,人格的毀滅。萬一我將來有了孩子,勢必在孩子身上破壞我的形象,嫁給一個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丈夫,已很不幸了,我不能再生一個不健全的後代。我預定在今年年底以前暗中物色人選,完成交配事宜,所以恕我不能開誠佈公。此致。 林亞珍印」

無奈憲兵隊裏頭固然有不少正人君子,但統統對她抱以避之則吉的心理,剩下的,便是一些狎邪小人了。這些人面對「阿珍熱線」所採取的應對類型是「滋事型」:放一把火,讓它去燎原。另外兩種是「敬而遠之型」——立刻掛斷電話或迴避,以及「奉送一句型」——「欸,妳不要有事沒事就打電話來好不好?」於是野火燒呀燒,燒到本部連連長頭上。此是前話,略作補充。

且說這一年過去一半的時候,三一三梯次的大專預士退伍了,劉育林下士亦破了冬,順著保防教育月、軍紀教育月等部隊生活日程表的漸次推移,日子飛快的流逝。指揮官榮陞到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了,底下各部室的主管亦一一換了人,隨隊營也調去整訓,換另一營來接手。

新人新政新氣象,新上任的指揮官喜歡設筵席拉關係,首先是帶著胡參謀到台北地檢處、台北市警察局拜碼頭、套交情,接著又陸續發帖宴請各營營長、各警察分局情治工作負責人,以及博愛警衛區派下各聯絡站組長。他老人家愛吃狗肉,.每回請客都不能少掉這道菜,而且必定叫伙委去中華商場的「真北平」買來一隻隻淌著油汁的北平烤鴨,大老爺們顧忌著膽固醇,菜都只吃掉一半,便肥了宴後負責清理現場的本部連士官兵們,著實有一頓好吃,不少同志還因此迷上了吃狗肉。部隊旁邊湖南飯館養了一隻小白,牠經常到隊裏逛進逛出,有時還搖著尾巴一路跟隨阿兵哥屁股後頭到附近據點上下哨,劉下士很為這位狗兄弟的性命安危擔心,還好不久指揮部要擴建大樓,拆除附近的違章建築,湖南飯館搬走了。

此外,部隊生活依然是單調無聊和忙碌混亂的綜合體。新上任的參謀主任是位責人甚深的先生,開口閉口就是老虎司令的「三大指示」和「四項要求」,G Y得不得了。營區晚點名的時候,他老兄每每好做長篇大論,讓聽訓的弟兄們一個個站得腳跟發麻,無名火起,而他老兄講話的內容卻總不外是些芝麻蒜皮般的大事,講到最後又不忘覆誦一遍老虎司令的「辦好伙食,正常休假,急難救助」、「樹立永不走樣的標準,建立永不放鬆的督考;一切落實於教育訓練,一切決定在優勢作為」……真是他媽的B咧!沒有一個人不心裏頭罵幹,敢怒而不敢言。

部隊裏一逕是這樣,漂亮的口號特多,論起實際,則大家心裏都有數。在憲訓中心受訓時,新兵都被要求背誦領袖的訓詞:「大家不當憲兵則已,當了憲兵便不能隨便……。」等到下了部隊,兵當老了,這訓詞已被改成:「大家不當憲兵則已,當了憲兵(我他媽的)真是不得已……。」

有好一段時間過去了,大家都沒有林亞珍的消息,有人猜她去旅行了,有人猜她真的嫁人了,又有人懷疑她進了龍發堂。待這回人事大搬風塵埃落定後,阿珍姐終於重現武林,一展雄風。

這回她很生氣,因為她暫時退隱江湖的這三、四個月裏,本部連那批常和她打交道的老鳥們一個個退伍了,小姐她興沖沖打電話來,接電話的居然不認識這位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人物,有也頂多只是久仰大名而已,有些菜鳥甚至要她別沒事胡亂打電話來。於是女人氣沖牛斗跑來興師問罪,剛進大門便和值日官一言不和,當場說翻臉就翻臉,破口大罵起來,還揚言說要將這裏每一個人統統碎屍萬段!

可憐新駐防進來的隨隊營大門值日官、士根本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狀況搞不清楚,只能夾著卵蛋站在那兒,茫茫然聆訓,心中還在恍惚……不知哪年哪月曾經開罪過這位大姐?——林亞珍見他們不吭聲,更是得理不饒人,連番施以砲轟,罵他個狗血淋頭,情形正如劉下士初體驗裏曾經身受的那般。她越罵越生氣,嗓音之大,連三樓本部連寢室都聽到了──咦,聲音好熟悉──幾個識貨的弟兄研判狀況有異,無不面帶喜色衝下樓來看熱鬧。

在以往,當阿珍罵個痛快之後,她會現出一種相當滿意的神氣,吸吸鼻子,在眾人目迎目送下,昂昂然踏出憲兵隊大門,跩它個二五八萬——但這回可不同了,憲兵隊新進來一名瘟神,惡男要鬥惡女,在新任參謀主任心目中,憲兵隊是何等莊嚴神聖的所在,豈容你神經病闖進來撒野!

且說主任一聽到大門口有人在大聲嚷嚷,忙走出來察看究竟。當他眼見一名披頭散髮的瘋女人態度兇惡的對著大門值日官施以言詞上的輕薄,而自己的人遇此狀況竟然一籌莫展,登時漲紅了臉,氣急敗壞的尖聲大叫:「機動班!機動班!——幹什麼!看熱鬧啊?!」

看戲正看得出神的機動班班長立刻清醒過來,忙召集五、六名武裝憲兵到主任面前報到。

「趕快,趕快!」主任聲音顫抖著,聽不出是興奮,還是激動:「趕快……」

阿兵哥神色驚惶的聽候指示。

「你們是豬啊!趕快……」主任真的生氣了,尖叫道:「還不趕快把人抓起來,用警備車載去交給城中分局!」

班長得到指示,忙帶著班兵躡手躡腳上去抓人,但是阿兵哥看到那個張牙舞爪的女人,心中不禁膽怯起來……

「幹什麼!」主任暴跳如雷道:「死人吶!再不行動就槍斃你們!」

阿兵哥一聽大驚失色,趕忙衝上去,一個兵將女人攔腰抱住,另外四個兵去抓她的手腳,阿珍被來人氣勢所懾,掙扎不過,索性身體一軟,倒在地上打滾,大喊道:「救命吶!殺人吶!……」

林亞珍手腳各被一兵抓住,身體懸空,仍兀自奮力掙扎,機動班把人抬著經過司法小組,女人一眼看到胡參謀,口中恨恨罵道:「你,胡光明,我恨你!×你娘……」阿兵哥立刻朝她手掐了一把,她又殺豬般的喊起來:「救命吶!殺人吶!……」

一夥人七手八腳將女人搬進了警備車,帶班班長用101P向指揮部戰情中心發話:

——錦州,錦州,石嶺么八呼叫,六六五三,六六五三……

人好不容易送走了,留下一群好事者議論紛紛。

看熱鬧的漸次散去,參謀主任由後勤組長陪同行經司法小組,一面走還一面發表高見:「真是,以前都沒人管……堂堂憲兵隊怎麼能讓神經病跑進來胡鬧──胡光明!」

「有!」

「司法小組一個留守,其他統統過來!」

「是!」

這時景美分局兩名刑事組幹員押著一名嫌犯進來,其中一人笑嘻嘻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好多人圍在你們大門口圍觀……」

「沒什麼,」劉下士輕描淡寫答道:「一個瘋女人跑進來鬧,人已經送走了。」

人犯是名逃兵,劉下士將案件收下,搜過身後,坐下來問筆錄。

問:姓名?出生年月日?籍貫?級職?部隊番號駐地?兵籍號碼?
答:于紹賢,五十七年三月五日生,台中市人,一兵,陸軍第M軍團NX通信兵群直屬連,台中大甲,地A三八四九一三。
問:陸軍總部78.3.17.(78)通乙字第○一○號令通緝之「于紹賢」是否係你本人?(提示)
答:是我本人沒錯。
問:教育程度?有無前科?
答:國中肄業。有,我曾因竊盜罪為台中地方法院判處八個月有期徒刑。
問:你於何時何地因何事離營?有無攜帶公物?
答:我於——
滴鈴鈴……
「兩六六,你好。」
「喂,我是林亞珍。」
「林亞珍——」劉育林聞言心臟差點跳出來,一旁戒護人犯的機動憲兵亦大驚失色:「林亞珍?!」
「不錯,」很得意的語氣:「就是我!」

「妳要幹什麼?!」

「哼!我跟你們講噢,我已經出來了,你們給小心一點,我等一下就過去你們那裏!」

「喂——」

ㄎㄚ!
劉下士趕忙將逃亡案處理完,人犯送進拘留所後,適逢剛才的警備車返回隊部。育林忙問怎麼回事,帶班的聳聳肩道:「阿珍一下車又大吵起來,進到人家局裏,看到菸灰缸抓起來一丟,就把他們窗戶砸爛掉一塊。警察一看送來的是個瘋子,本來是不肯收的,我跟他們好說歹說,憲警一家嘛,他們才很不甘願的把人收下,但是事先聲明:我們一走,他們立刻放人。」

這一天後來的收場是,女人又跑回中華路長沙街口,站在憲兵隊大門外紅磚道上朝裏頭發表演講,大意是說:憲兵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統統是飯桶,別人怕你們憲兵,她林亞珍可是不怕的,她還是要繼續跟這個單位作對,一直周旋到底,看看能奈她何……等等,惹得許多路人在旁駐足圍觀,耀武揚威了大半個鐘頭之後才得意揚揚的離去。

參謀主任對城中分局如此處置甚為不滿,但又無法可施,只好交代司法小組從嚴審查日後該分局移送過來的案件。

這之後林亞珍仍斷斷續續寫信和打電話來,但得到的反應並不佳,很多人都怕她再度闖進來,對她不理不睬,讓她感到很沒趣。她告訴天才,其實這次遭到活逮的經驗給了她很嚴重的教訓,原來憲兵隊裏面許多人並不好惹,其實她並沒有那麼壞,希望大家日後能對她好一點。語氣之間有點怪怪的。

一個月後,劉育林才又接到她的電話。

「請問賴文懷在不在?」

「我就是,請問小姐有什麼事?」三一三梯次的早就退伍了。

「胡說,你不是賴文懷!」

「哦?」劉下士笑了,每次她都帶來好心情:「妳怎麼知道我不是?」

「你明明不是!我……我不想跟你胡扯,無聊!」

ㄎㄚ!

兩分鐘後她又打來了:「欸,我是林亞珍喔,請問剛剛跟我講電話的那位同志在不在?」

「喔,妳找他什麼事?」

「少來,你就是剛剛那個人。」

「喔,」劉育林自打了個嘴巴,感到自己好無聊:「好嘛,那妳準備怎麼辦?」

「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妳問這個幹嘛?」

「咦,我是關心你呀!」

「哦?」劉下士笑了笑,輸她很多:「我叫史脫龍。」

「正經一點。」

「黃柏利。」

她「哦」了好長一聲:「玻璃!」 育林好笑道:「妳到底要幹什麼?」

想了想,她問:「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叫劉育林的下士?」

育林愣了一下,好像不太妙:「妳怎麼曉得?」

「問問嘛,有沒有?」

「有。」

「劉育林這三個字很好聽,名字很好。」

劉下士「哦」了一聲,差點向她道謝。

還好接下來她把話題轉到總機班那幫人身上,寶貴、條仔、其中、死人、阿澈等一干人都退伍了,她居然不知道,只知道管收發的蔡培士是已經退了。憲兵隊少了這些人,她著實寂寞不少。阿珍又問起這些人的去向,育林答以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當兵的夥伴們朝夕相處在一起,感情都很好,但是一退伍便散了。

「你,」頓了頓,她問:「你覺得你們隊上的人對我是什麼看法?」

劉下士呆了半晌,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不知要如何回答,想了想,小心說道:「很難講欸,妳也曾經送花來,我們司法小組的人都覺得妳人很不錯……不知道耶,可能多半的人都覺得妳很有趣吧,妳一出現或打電話來的時候,大家都感到很高興。」

「哦?」她不語,這答案彷彿不是她所期待的。停了停,她忽又問:「市立療養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市立療養院?」

「嗯,我爸爸要我去住上幾天,我妹妹也勸我去。」

「唔?」育林想了想,決定說謊:「那是給人休閒娛樂的地方,聽說空氣很好,風景也不錯,很靠近聯勤總部憲兵連。」

「真的?」

「是啊,妳不妨去那兒走走也好。」

她考慮了一下,同意了:「也好。反正我在你們這裏的朋友一個個不是退伍,就是調走了,換換環境也好。」

聽著聽著人忽的悵惘起來,劉下士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還多久退伍?」

「還有……不到一百二十天吧。」

「哦,那麼快?」

育林電話講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該如何搭話,阿珍又問了些部隊的瑣事,最後掛了電話。

此後便沒了這名女子的下落。

育林和弟兄們每天晚點名完都會站在陽台上,觀望那中華路車水馬龍的街景,對面的中華商場屬於尾段,燈光不像一百公尺之前那麼明亮,樓下有許多市民在等公車回家。在市中心鬧區的喧囂中,這兒仍有著屬於軍旅的落寞。許多曾在部隊裏看到令人憤恨不平或者內心悸動的事,也都將隨著時間腳步的挪移,而一一簽畢、批示、交辦、存檔而後終屆保存年限,最後予以銷燬吧!

上完為期一個禮拜的「自強週」政治教育後,連長很「慷慨」的放了他們五天假。這一年的五月三十一日,憲兵忠貞三二五梯次的大專兵和預士們終於退伍了,真是如夢一場。劉下士、天才、玻璃和大飛鳥辦完離營手續後,手上捧了一大盒退伍菸沿途拜會各部室的英雄好漢們,一一握手道別。最後回到小辦公室,胡參謀每人送一把菲利普電鬍刀,感謝大家近兩年來的為國效力,此後要做社會的中堅,祝各位鵬程萬里,並希望大家得空別忘了要常回部隊來看看,為辛勤劬勞的弟兄們打氣……。

正說著,隨隊營三三八梯次大門值日士王克非領著一名女子走了進來,女人頭髮被剃掉才剛長長兩公分左右,眾人剛照眼本以為是個男的,因為穿的是裙子,才又調整過來。只見她左臉頰搽了一小塊紫藥水,茶色衣裙寬鬆罩在肉感的身上,大概沒穿內衣,胸前印出兩個小突起。一干人瞪大了眼睛,似曾相識的猜疑著,女人卻不認生,上前執起胡參謀的手,口中說:「欸,我昨天才從療養院出來,醫生說我以後只要每隔四、五天去找他就可以了——」

玻璃失聲叫道:「林亞珍!」

女人立刻含笑回眸,胡參謀連忙掙開了手,急道:「妳……妳來幹什麼!——王克非,誰叫你帶她進來?」

滿臉無辜的值日士囁嚅的說:「報告參謀,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林亞珍,她、她說要來報案……」

事情不妙,劉下士一夥人趁亂閃出司法小組,猛聽得耳後女人大叫道:「別跑!原來你就是劉育林,竟敢騙了我一年多,不想活了!——還有你,玻璃,天才,阿飛……你們都別跑!」

嗶嗶嗶——大門口吹出了尖銳的口哨聲,機動班全員出動,大頭皮靴乒鈴乓啷一陣快跑,緊急集合!

——錦州,錦州,石嶺么拐呼叫:六六五八,六六五八……。
——錦州回答,拐么三六。
——河沿三六,河沿三六,錦州呼叫:拐兩么八,錦州兩六六;拐兩么八,錦州兩六六……。

法華會上的六種震動又再度出現在憲兵隊中了。


林亞珍的故事,發生在台北市西門鬧區的一座軍營裏。據說,目前這個故事還在繼續上演著……。
…………………………………………………………………………………………..

※ 附錄:林亞珍書信精選

( 1 )
胡光明:
近來我過得很好,雖然父母不在,卻沒有人敢來找我,我越來越像土霸王了。沒辦法,人家都這麼說。孰人不知,孰人不曉我過去的輝煌事蹟,也許基於這些成就,沒有人敢來惹我,就是三更半夜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也能高聲哼唱,自由自在。唯有去年被打的事件,能快點解決嗎?希望你們能使我光榮退伍,好載譽見江東父老,否則一代英名,為此一掃落空。這是我應取的報酬,如果不給我,只有將事情再豁大,再演化下去,就沒完沒了,變成「志願」了,不想退伍了。但願憑片紙隻字,能使你開通,為小民處理此案為荷。
此致
                  林亞珍(指紋印)

( 2 )
敬啟者:
如今我才發覺你們是群魔鬼的幫傭,真是千兵易得,一將難求,沒有一個能慧眼識英雄。俗語說得好,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祇要是我認定的目標,我會貫徹始終,勇往直前,不懈不怠。然而,今天我感覺你們似乎太渺小,擔待不起似的。眼見一切將要付之東流,真叫人傷心,到底是國民黨的魔力真厲害,還是現實的壓力大呢?請問?此致
                 林亞珍(指紋印)

( 3 )
小龍:
光陰荏苒,已屆入秋時令了,氣溫是溫和涼爽了,正是旅行的最佳時節。我已有此打算,離開這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家中,但又寸步難行。我仍陷環境壓力的囹圄中。家父為我擇友婚配,甚為荒唐,沒有愛情基礎,真不敢想像將來的發展是如何。其實終我一生,心路歷程,再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沒有你,我就像漂泊的浮萍沒有根。然而現實觀點,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年齡的差距,永遠是事實,而我又屆入而立之年,毫無成就,真不知過去這些年我所得到的是什麼?也許是應乎 蔣公所說的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恆過,而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謹此祝 安和樂利
                 亞珍上
( 4 )
親愛的:
歷史的悲劇會不會在我身上重演呢?我即將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這是我料所未料的事。古代的潘金蓮,如活在這個時代,相信她不會成為眾人所杯葛的對象。在二百年後,相信人們對我的感想,和現在又不同了,是激賞和同情的無奈吧!現在我的命運比潘金蓮更複雜、不幸。怎麼說呢?不管社會環境的改變,人性的本質永遠是不變的,這幾年我與軍方的種種,更顯露我的一切弱點,使我有無何有之鄉的悽涼感,才毅然的以婚姻做賭注。相親是可笑又愚昧的事,但又不能去抗拒事實的壓力,我失敗了,只得聽其父母的安排,若有緣我們再相聚。
                   林亞珍筆

(全文完。按:本文轉載自《聯合文學》第六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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